李眉眼中惊痛,微微闭目遮掩泪水,而后从怀中掏出绢帕来细细地为宁云蓁擦拭着额角的血迹。
宁云蓁一边摇头,抬手捏住了她的袖子,小声道:“母后,我没事,这伤...这伤是我方才不小心磕的。”
李眉目光沉痛,没有拆穿她如此拙劣不堪的谎言。
一堆堆奏章好好的放在宁渊桌案上,她去哪里能磕成这个样子?
宁渊目光越发深沉,眯着眼像是在回忆,而后突然道:“堂堂皇后,如今竟连礼数都不做全了?”
李眉面沉如水,俯身重新做了个丝毫挑不出差错的礼来,而后抬头,眼尾缀着冷意:“圣上还未回答臣妾方才的问题,蓁蓁也是您的女儿,什么错能引得圣上动那么大的肝火?”
她已经在尽量维持着得体了,天知道她方才在看到宁云蓁的伤时心中有多气愤。
他明明可以往地上掷,偏生要往她身上丢,伤在额头是小,若是真的偏了几寸伤了眼睛,他难道就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对,他应该不会的,他这个人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
“你这是在质问朕?她也知道自己是朕的女儿,不也还是在一样指责朕吗?!怎么,你们今日是都说到一处去要来讨公道的?”
宁渊拍案而起字字珠玑,声声带着怒意的质问几乎响彻寰宇。
卫迟将身上鸦青色的披风解开罩在宁云蓁身上,垂在身侧的拳握了握,忽地跪地道:“圣上息怒,皇后娘娘和公主并非此意,今日臣随公主一道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不想正瞧见那淑妃的宫女正在托大刁难皇后,公主也是一时气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想来这当中应是有什么误会。”
眼下整个承乾殿唯一能保持冷静的恐怕就是他了,可是宁云蓁知道他也不是那么冷静的。
他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分明不想同宁渊说话,更何况是如此卑躬屈膝的态度,却为了她不得不开口,想来心中一定艰涩非常。
宁云蓁知道自己今日来这个殿兴许是错的,可是有些话她的确是憋在心中许久,眼下卫迟在此她无意做过多纠缠,刚想忍着不适服个软便罢了,谁知原本静立的李眉却突然开口了。
“敢问圣上,蓁蓁方才是说了些什么话?”
李眉的面色平静极了,仿若在聊什么无关紧要的家常,宁渊冷哼一声,将方才宁云蓁那段指责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列了出来。
宁云蓁心口一紧,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卫迟也在这一刻侧首,俊美如神祇的眉目愈发深邃。
李眉淡淡点头,半阖着的眸忽地抬起,吞下泪水仰头坚定道:“蓁蓁这些话,难道便说错了吗?”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上头高坐着的宁渊猛地攥紧手中杯盏,怒极反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朕心无社稷万民,想来指点一二吗?”
宁云蓁遍体生寒,忙拉住李眉的手让她不要再说了,却见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拔高音量道:“难道圣上心中有万民吗?”
“圣上当真以为这皇权是自己夺来的?不不,这都是大晋子民给的,可是去岁冬日青州、宣州风灾,哀号遍野,房屋坍塌死伤无数,圣上管过这事吗?”
彼时惊涛猝至,狂风引发海浪高城数丈,多少百姓奔窜无路,等到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时,宁渊这个帝王却轻描淡写一句国库空虚,无法集出修建堤坝和重建房屋的银两,将这个难题丢给了东宫,而后连过问都再也没有了。
后来还是宁玠连夜召东宫幕僚议事,在京城向权贵豪绅募捐善款,自己又贴了许多银两才将这个漏补缺下来。
这事如今时过境迁了说起来自然简单,可京城里都是些收银两容易出钱就如要他命的,当中费了多少波折,宁渊竟一点也不操心。
“还有两年前,圣上性喜奢靡,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只因韦鸢一句想于高台起舞,便为了筑造宫殿不管不顾加重了百姓的徭役,以至民间怨声载道;这些年来,前朝的那些名臣也被圣上贬黜的贬黜,还有寻个由头就这么杀了的,那些都是于国有功的臣子,即便有些是追随了燕祁的,可圣上竟连以德服人都不屑做,当真令人心寒。”
这些年她虽在后宫,从不干涉朝政,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宁渊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黑,李眉全部视若无睹,只觉今日不吐不快,宽袖中的手掐入掌心给自己打气,连宁云蓁焦急的神色都忽略了。
“朝堂的事臣妾本不敢妄论,可要臣妾恭维圣上虚怀纳谏心怀万民,这话臣妾说了难道圣上就真的敢信吗?至于其他蓁蓁为臣妾出头的那几句,虽不是臣妾亲口所说,但也的确是臣妾的心里话。”
她眼眸灿如繁星,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宁云蓁闭上了眼,心道她今日的确是莽撞了,不该起这个由头,可心里又无端冒出一个想法。
她抬眼,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母后。
这一刻,她居然显得无比鲜活起来,好似摒弃了所有束缚,整个人都轻快了,虽然脊背绷得笔直,唇边却是带笑的,仿佛从未有过这般愉悦。
她此刻眼中跳跃着的光火,是宁云蓁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东西。
“臣妾嫁给圣上这些年,尽心尽力操持后宫却始终入不了圣上的眼,才引得蓁蓁今日做出如此莽撞行径,可臣妾也是感激蓁蓁的,虽不是臣妾授意,可她也说出了臣妾憋闷多年的话。”
她宛然一笑,不再是咄咄逼人的音量,而是渐渐平稳和缓下来。
“从前的韦鸢臣妾不喜,如今的淑妃臣妾也不喜,可身在这个位置上,从来没有人问过一句臣妾的心意。臣妾无法做到爱屋及乌,是臣妾的失职。”
她说爱屋及乌,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对他的情意。
年少时表面的荣宠也不是没有过,当时少女心事,日日相对甚至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自然是付出过真心的。
只是真心这东西,在这后宫也值不了几个银子。
她想到去岁宁云蓁和自己坦白重生时,说过大皇子的死不过是宁渊在贼喊捉贼,可笑她却为此困扰了多年夜不能寐,平白担下了这个污名,也暗暗惋惜哀叹两人离心,而他却不过是在玩弄制衡之术。
这就是她李家满门誓死效忠的帝王。
他们为他鞍前马后抛头颅洒热血,他却只想打压她的母族,整日钻研怎么暗室欺心蝇营狗苟。
天底下哪有这样为君王的,又哪有这样为人夫君的?
她早就该看透了,而不是等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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