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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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澜湖文学 > 微水浮尘 > 九



大哥一路寻思为六哥减轻惩罚的办法。回到家里,杏子紧问大哥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问谁都不知道,妈都担心死了。大哥不语,杏子说舅舅和舅妈来了,刚下火车,阿林一家也来了,都在屋里坐着呢,大哥嗯了一声,突然眼睛一亮,便赶紧快步进屋。

“按说是喜丧,老太太这辈子是遭过难受过苦的人,能活这么大岁数,不容易了……”舅妈正摸着母亲的手说话,看见大哥推门进来,立刻道,“这不,回来了!”母亲腾地站起,紧盯大哥表情。

大哥按规矩赶紧先跪下给来吊丧的亲戚一并磕头表达谢意。

“去哪儿也先跟你妈打个招呼好不好,看把她急成什么样子!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舅舅冲大哥道。

大哥歉疚地点点头,扯个谎说没什么事,只是跑去跟两个卡车司机商定初九那天出殡的时辰去了,也顺便再谢谢人家。母亲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你少操点心,姐,你贡献还不大?”舅舅放大声音说,“他们一个个早该顶事了,我来的目的不光是送送老太太,也是来照顾一下我这个姐,看看,你们看看,她这身子骨给折腾成什么样了……祸不单行,倒霉的事都赶上了!”舅舅从来没有这么话多过,嘴里充满了怨气,又说家里要是多出几个像老七一样有出息的,那让这个当妈的能省多少心啊!舅妈在一旁使劲做眼色制止,舅舅直是不理,竟弄得母亲也听得烦躁,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心里是个善良的,说出的话却总是难听。

一阵冷场,大哥这才冲阿林爹妈点点头,走过去拉住阿林的手,寒暄了两句便紧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处说话。

“你得帮我,阿林!能不能帮得上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得尽力!”

“我能……能帮什么?”

杏子悄悄凑到跟前。

“救我六弟,阿林,只有你能救!你去找马上就要当你岳父的那个劳动局长给活动活动,他是能说上话的,老六下手狠,把人往死里打,这个说破天也改不了,但是他也有冤枉的地方……”大哥将事情经过详细说给阿林听。

“哥,这真的是要靠你了!你一定要当是自家的事!”杏子不等阿林表态,立刻说话,抓着阿林的手不放。

阿林现出惊愕的表情,眨眨眼睛,本能地想表露难色,但立刻止住,低下头去沉思,好半天才道,“也不知道行不行,说话管不管用,毕竟……毕竟跟人家还不是一家人,婚还没结……”

大哥听了沉重地叹口气,手指搓搓额头道,“我知道,也是难为你……”

“难为什么呀?这么大的事,人都抓进去了,自家人不帮,还指望谁呢!”杏子生气说道,与阿林从小亲密,她一向是敢跟他认真的,“我不管你难为还是不难为,你是哥,跟亲哥是不是也一样啊,你也知道,他从来都不愿意张口求人,是把你当自家人!”

“妹子,不要这样说,让我想想,这事……这事得好好想想,能帮我肯定会帮。”

“急!阿林,容不得想!”大哥道,双手压在阿林肩膀上,觉得不妥,赶紧放开,然后握住阿林的一只手,杏子在一边眼泪汪汪望着阿林。

很多年后,阿林当了沛城的县长,沛城改县为市,又顺理成章顶上了名头更大的市长头衔,那时关家的人已无法轻易见到他,只听说他在无数的大会小会上郑重其事谈起法治精神时,常把今天六哥的案子当个典型事例来讲,告诫执法办案的属下官员务必严谨从事,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后话。

大哥找了辆车,当晚就送阿林回沛城去了。

第二天,大哥早早起床去替换晚上在灵棚已守了整整一夜的二哥三哥和四哥,见三个人倒在长凳支起的棺材下裹着棉衣呼呼酣睡,旁边的炭火仅剩一点火星,早没了热度。大哥在灵前给祖母供上香,叫醒三个兄弟,打发他们回屋去睡,自己紧着备柴取炭,重点炉火。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跪在灵前一边烧纸一边流泪,不一会儿,父亲也起来了,悄悄问大哥打听到一点老六的消息没有,见大哥不语,便叹口气走开。大哥低头想了想,走近父亲将昨天去派出所见六哥的事说了,告诉父亲老六一切都还好,在里面暂时还没受什么罪,今天上午要往沛城押送了。父亲紧着追问些细节,末了,问趁今天老六出来,能不能再去见上一面,就站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大哥传递六哥的话,说他不想见自家人,尤其是爸妈,“他是怕你们难受,既然这样,爸,就听他的吧,别去见了,你们难受,他也难受。”

“这情况该让你妈知道,好歹在里面没挨打,你妈这几天夜里做梦,每次都梦见老六挨打了,醒来就是一顿哭……”父亲道。大哥说等母亲起来,得空他亲自跟她去说。

舅妈陪着母亲一张床上睡觉,身边有个慢声缓语说贴心话的,说着困了,母亲合眼睡去,算是这些天难得的一个安稳觉。起来时刚要吃饭,猛地听大哥告之六哥将要被押送沛城,母亲扔下碗筷,急着穿上棉衣,就要出门,任谁都拦挡不住,“我要去看他一眼,他再坏也是我儿子,儿不嫌母丑,母更不嫌弃儿子!”说着,人早疾步奔出屋门。

关家的人都跟了出来,大哥仍试图劝阻母亲,这时就见两辆绿色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在关家灵棚不远处嘎吱刹住。派出所董所长从一辆车上下来,紧接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麻利从车里跳出,神情严肃,于车门两旁站立。很快就有一群路人围了上来,公安人员手指人群,严厉训斥,要他们不要往跟前凑,只能远远看着。

“让他下来!”董所长面无表情地下令。

一扇车门打开,两个公安各自伸手抓住车上带着手铐的两条胳膊,把人拉下来。正是六哥。六哥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看着地面。母亲立刻往六哥那里扑,被董所长拽住,同时给大哥使个眼色,让大哥帮着制止住母亲。

那是我所亲眼见到的天底下最悲壮凄惨的场景,它一下子让我改变了对六哥的看法,甚至对他肃然起敬!

六哥穿着只几天之间已然到处是污迹的带毛领的蓝色新棉大衣,被两个公安左右夹持着,踏着缓慢的脚步朝祖母灵前走去,他虽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却分明带着一股冷漠而毅然的神情。杏子不顾一切跑过去要给六哥戴上一顶白色孝帽,六哥摇头拒绝,说,“不要了,嫂子,我不配!”杏子只好作罢,一时泪如泉涌。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出奇的安静之下只能听见母亲、杏子还有舅妈等几个女人强忍的抽泣声。

六哥在祖母灵前跪下,一动不动望着摆放在棺材前祖母的遗像,好像是想忍住的,但哪里能忍得住,眼泪早哗哗地流下来。父亲替六哥将一炷香点着,交六哥手里,六哥站起,将香插进米碗,重新跪下,郑重磕了四个头,冲着祖母遗像点点头,苦楚一笑,双手举起,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站立起来。等他转过身,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冷漠,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自始至终没有朝他亲人那个方向望上一眼,等走近汽车,他把头昂起,快速而坚决地踏进车门。

董所长冲大哥摆摆手,道,“行了,他跟我说他要给他奶奶磕几个头,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答应他了!”

两辆吉普车快速离开,母亲喊一声“天哪”,这才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覃大夫一向不能接受当地这种披麻戴孝大张旗鼓的办丧场面,经常远远躲着,因了与关家的一点说不清的缘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过来露一下脸,又怕惹出闲话,所以今天早早跑过来慰问,想着若有敏感的人看见,顶多猜测是路过跟关家说几句话而已。想不到一来就正碰上这不寻常的一刻,这让覃大夫不免也动了感情,竟忍不住跑过去安慰母亲。

覃大夫不是一人过来,还有阿乔陪着。已然表达了意思,覃大夫拉着阿乔立刻就想离开。阿乔让自己母亲先走,说自己要到小街上转转,想买双鞋垫。支走母亲,阿乔躲闪着跑进关家院子,瞅见杏子,也不说话,径直进大哥和杏子的那间小屋去了。

杏子追进去,红着脸头一句就问,“我家老六把郭家老五打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打就打了!不是好东西!”

杏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乔瞅瞅屋里四周,问孩子哪儿去了,杏子答前两天送到娘家去了,阿乔点头,叹了口气。两人又有一搭无一搭地空说了几句,杏子问,“找他有事?我去叫他吧?”

阿乔躲避着杏子的目光,道,“就是来看看,总还是同学,关家出这么大的事!”

“那我去叫他!”杏子说着就出屋了。

大哥进门看见阿乔,先瞅瞅自己一身的孝服,道,“这身恐怕你看不习惯……来干什么?你来这里——不合适的!”

阿乔一笑,“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接下来两人就都不说话了。杏子暗瞅两人表情,觉得自己此时不该在屋里待着,说一句“我去看看妈”,便紧着出去了。

阿乔脸一下子烧得通红,低头不语。

“不合适,你走吧,说好不见!”大哥道。

“反正来了,你生气就生气!”

“不管怎样,你还是郭家的人,让人看见,总是不好,何况……”

“我不管!我陪着我妈来的,连我妈都不在意,水泥厂是个人都知道我跟郭家早晚过不到一起去,他家出了事,老五让你弟弟给打了,我也没回去看,那家人我不想再见了!”

大哥沉默一会儿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跟你没关系!”阿乔腾地站起,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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