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不完全相符。”
高清澄坐在马车上,她的车缓缓在仰夜城中穿行。
赶车的不是聂惑而是一名年轻的廷尉,到此时高清澄已经不想再隐藏行迹。
“小姐的意思是,他们没有尽全力,似乎是想看到什么,但想看到的和小姐预料的又有些出入?”
高清澄看向聂惑:“心思比原来要细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聂惑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这段时间始终都在做一件事,一件对她来说格外格外重要的事,这也是她为什么在观察案情的时候表现的比原来更细致入微。
她把叶无坷从离开无事村之后接触到的所有案子都调了出来,每一份卷宗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不止一遍。
然后把叶无坷在这些案子之中所做的推理也都仔细看了,还很认真的做了笔记。
当她看的足够多了之后就发现,叶无坷查案和她以前查案的思维方式根本不一样。
所以她开始尝试用叶无坷的角度看每一件事,看每一个人。
“昨天我去见老爷。”
聂惑说:“老爷告诉我说,那两个孪生兄弟是西北薛家的传人,用的是太平刀法,但显然没有继承来薛家老祖的真正刀意。”
高清澄点了点头,昨天聂惑已经和她提起说这件事了。
聂惑说:“老爷还说,那两兄弟临死之前好像遭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在知道老爷用的是楚皇剑之后。”
她看向高清澄:“老爷怀疑,他们还是在为杨家的人做事。”
聂惑道:“可是这说不通啊,杨迹政早就被廷尉府严密监视,他在西蜀的作用就像是一朵花,招蜂引蝶。”
高清澄:“哪里来的这些虎狼之词。”
聂惑脸又一红。
这个性格比男人还要冷傲的女子,今天这一早就已经脸红了两次。
高清澄:“是不是偷偷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籍。”
聂惑马上摇头:“没有!”
高清澄:“看着我的眼睛。”
聂惑不敢看。
高清澄:“果然有。”
聂惑:“就是一些章回体的小说罢了,情情爱爱的没什么可看的,我只翻了几页,没意思就不看了。”
高清澄:“唔?”
聂惑:“真的!”
高清澄微笑。
聂惑:“小姐你笑什么,我真的只翻了几页,我才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看的人肉麻死了。”
高清澄还是微笑。
聂惑:“不跟你说了。”
然后试图转移话题。
“杨迹政在西蜀,那些试图谋逆的人都以为他还是那杆大旗,可实际上,他只是陛下放在西蜀道的一枚棋子而已。”
“如果说薛家两兄弟乃至于整个西北太平刀门都在为杨家效力,又不是杨迹政,还能是谁?”
她再次看向高清澄:“老爷说,那两兄弟临死之前表现的很激烈,似乎是对信仰都产生了怀疑。”
高清澄:“他们两个是为杨家做事,那晏青禾自然也是。”
少女侧头看向窗外:“之前还有突玉浑大弥禅宗的人到仰夜来试图接近叶无坷,也试图用留在陆侯身边的方式来向叶无坷施压。”
“我们一开始的判断这是突玉浑国君的意思,是想为突玉浑与大宁谈判的时候增加一些筹码。”
“若这是敌人的布局,就是想让我们这样以为,我们就会把调查的方向一直看着突玉浑那边,若这是障眼法......”
高清澄缓缓道:“大弥禅宗若也在为杨家做事呢?”
聂惑道:“晏青禾的底细似乎没有什么复杂的,他原籍就在西蜀道通崃县,曾经参加过朝廷科举,但乡试没过,之后就远离家乡,一心要靠一双腿丈量天下。”
“从查到的这些来看,他的人生和杨家的人一点儿接触都没有,非但和杨家的人没有接触,和旧楚那些残留在西蜀道的势力也没有一点儿接触。”
高清澄道:“派人去通崃县再仔细查查。”
聂惑点了点头:“已经安排了。”
高清澄沉默了片刻后问:“距通崃县是不是只六七百里?”
聂惑又点头:“七百里多一些,通崃县就在蜀西南,距离之前有叛军作乱的瑶县不过六十里。”
高清澄思考片刻:“我们去。”
聂惑一惊:“可我们在仰夜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啊,谢虞卿那边还在等着小姐去谈。”
高清澄道:“我们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赶过去,七八天就能打一个来回,之前我给了谢虞卿十天时间考虑,不冲突。”
聂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小姐非要亲自去,那边应该是查不出什么才对。”
高清澄道:“查不出什么的地方,也许是被人抹干净了。”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昨日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我知道晏青禾以身入局是想看清楚一些什么,我本以为他想看清楚的事我身边到底藏了多大力量,从昨夜到现在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直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晏青禾那样的人看似不计较得失,失去的那些人力物力他都丝毫也不在意,连日月堂所谓的大先生二先生都能被他抛出来当弃子,可实际上,这正是他计较得失的反应。”
“如果他那么计较得失,昨天他入局的方式就越发的不对劲,他仅仅是想看清楚我身边的力量,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几次出手也显然有所保留......”
高清澄道:“他想看我的实力,看我的剑......”
说到这,高清澄忽然明白过来:“他想看的是楚皇剑法。”
聂惑愣住了。
她不懂。
高清澄道:“是了,薛家两兄弟追随晏青禾,也许为的也不是谋反,而是找回他们薛家已经丢失的一部分传承。”
“他们以为,晏青禾若是杨家传人就一定会楚皇剑法,当年薛家老祖就是败在楚皇剑下,他们也想见识一下。”
“可是他们在和父亲交手的时候才见识到楚皇剑法,那一刻,他们开始怀疑晏青禾的身份。”
高清澄道:“看来更要去一趟通崃县了。”
聂惑问:“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晏青禾会和杨家人有瓜葛。”
高清澄笑了笑道:“这就是要查的,没见过楚皇剑法的人是怎么把薛家人都骗了的?”
她拉开车门,手指间已经扣这一枚鸣镝。
随着屈指一弹,鸣镝发出尖锐的声音直飞高空。
片刻之后,在另外一条大街上就转过来一支精悍的骑兵队伍。
为首的骑兵将拉着的那匹雄俊的战马松开缰绳,那马随即飞奔到马车旁边。
少女从马车直接跳上马背,英姿勃发潇洒干脆。
聂惑紧跟着上了另一匹马,追随在高清澄身后。
这支骑兵朝着城门方向疾冲出去,很快就离开了仰夜。
通崃县比瑶县还要小,西蜀道之内,尤其是蜀西南这边,几乎没有什么规模比较大的县城。
这边的地势决定了城市规模,甚至决定了平原上的城市比山中的城市还要少。
很多年来,不知道多少年来,西蜀道这边始终匪患横行。
因为山多林深民风彪悍,所以山匪的数量多的让人难以想象。
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劫掠一方之后转身就走。
平原上当然适合建造更大的城市,可难以抵挡兵祸匪乱。
所以山匪以山而生,百姓们也以山而生,他们顺着山势建造起来城市,反而能起到阻挡山匪的作用。
通崃县不一样,通崃县就在平原上,西蜀道的平原不像北方那样广袤无际,而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隔不远就有一座起伏的山。
通崃县的规模小,也是因为这里的平原小,能耕种的田地规模养不活那么多人。
再加上以往很多年来,山匪兵乱始终都侵袭着这座小城,导致这里的人口规模非但没有发展,还越来越少。
直到大宁立国之后,通崃县的县城里才迎来了一波人口高峰,然而即便如此,县城常住人口也不到九千人。
繁华富庶的地方,一个规模大一些的镇子也不止九千人。
通崃县的渺小还在于,大宁立国之后就开始了科举选材,但二十几年来,通崃县没有一人能通过科举入仕。
这个小城里的人都已经接受且适应了这里的平凡,包括自己。
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这个景色秀美的地方与人杰地灵有关,往往还会将人的平庸归罪与山川风水。
通崃县太小了,小到南北那条主街只有二里多些,从这头能看到那头,东西的主街更长也只有四里左右,差不多也是一眼能看到那头。
所以县城里的人竟然差不多都能认识,就算距离最远的两户人家也经常能在集市上碰面。
县城再小,该有的也都有,大宁立国之后致力于民族启智,在通崃这样的地方也有一座看起来不小的县学。
县学所在,甚至比县衙还要大些。
一身便装的秦焆阳带着四名廷尉,以行商的身份进入通崃县城的时候,都错觉这里的人是被遗忘的,这里的人连装束都好像落后于长安一个时代。
街还是黄土街,虽然夯的很坚实,但下雨还是会变得泥泞,所以路并不平坦,有被车轮碾压出来的沟沟坎坎。
他们进城之后就下意识停下来仔细看了看,然后都看向秦焆阳。
廷尉府调查了晏青禾的身世,自然也有一份送到在鹿跳关的叶无坷手里。
所以秦焆阳就领到了这个任务,到通崃县仔细调查一下。
他们稍作停顿之后继续往前走,从大街这头走到那头才发现,竟然连一家客栈都没有。
别说客栈,就连路过行人为了便宜而住的那种大车店都没有。
秦焆阳他们赶着一辆车走了好一会儿,只有寥寥几个人过来看看他们卖些什么。
好在是和买东西的乡亲打听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庙。
不是禅寺,而是:夫子庙。
奇怪的地方就在于,这里有一座夫子庙,但这里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夫子是谁。
问他们既然不知道夫子是谁为何要建一座夫子庙,他们说夫子应该是保佑读书人的,这通崃县里都没有几个读书人,怎么可能知道夫子是谁。
他们能知道夫子是保佑读书人的就不错了,所以可想而知夫子庙的香火有多冷清。
乡亲说,过往的人若是累了走不动了要留宿一宿,都会住到夫子庙去,虽然不大也没有什么被褥,最起码遮风挡雨没问题。
所以在当地百姓们心中,夫子应该还是个好人。
秦焆阳他们没有急着去那座夫子庙,他们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是个真正的商人。
他们赶着车用了一天的时间把通崃县城里几乎走了个遍,加起来也没卖出去一两银子的东西。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那座夫子庙,看起来只是一座三间土房的建筑。
正门两侧的柱子上有字,格外简单,左边柱子上刻着的是高中,右边的柱子上刻着及第。
很朴素。
夫子庙两侧没有人家,后边也没有,但在夫子庙对面有一户看起来比夫子庙还要简陋朴素的农户。
院子是用木柴围起来的,分割成了几个区域,一个区域内养着几只鸡,一个区域内养着一只羊,让人觉得神奇的地方在于,那几只鸡干净的不像话,那只羊也干净的不像话。
院子连土墙都没有说明人丁不旺,家里但凡是个有几分力气的男人也不会只用这木柴圈一下。
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说明这家主人格外勤快。
秦焆阳好奇的多看了一眼,然后发现院子里晾衣绳上的衣服都被舒展的平平整整,那些衣服上几乎都有补丁,可就给人一种不廉价的感觉。
他打算以问一下何处能买到些饭菜为由去对面找机会说几句话,刚走到礼拜墙外,忽然有一道黑影从篱笆墙里边窜出来,落在篱笆墙上,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那是一只看起来很大的黑猫。
在黑猫发出威胁的同时,一只个头不大但看起来也很凶悍的黑狗从屋子里窜出来,没有叫,但显然已经做好扑咬的准备。
“是谁?”
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撩开门帘出来,毫无阻滞的走出来。
毫无阻滞本来不值得在意,可她是个盲人。
还有这一张怎么看好像都不该是村妇的清秀脸庞。
在秦焆阳说明了意图之后,这奇怪的清秀妇人准确无误的走到门边,准确无误的打开了柴门,所有动作没有一点浪费,就好像她是一个看得见的人一样。
她很客气,脸上还有一种让人觉得亲和的微笑:“有酒楼也有些卖小吃的地方,可听说不便宜,你们出门在外节省些好,我帮你们做一些,你们等等。”
说完这句话又问:“几个人吃?”
秦焆阳连忙拒绝:“不麻烦您,我只是打听一下,真的不必麻烦。”
妇人说:“这怎么算麻烦呢?出门在外的人到了我这里,我帮衬一些,我家出门在外的人,应该也会有人帮衬一下,世上的事虽然不该这样简单,可我想若能这样简单就好了。”
她笑着说:“不用怕我麻烦,你们就当我家远行的人路过你家的时候也去讨了一顿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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