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南的将军府相比于之前他与张汤饮酒的那座楼子来说就要肃然多了,或许是阳气太盛的缘故这里都显得比别处热些。
客厅的陈设也简单,除了必须有的东西之外再无其他装点。
才清早,几名战兵将刚刚吃完的早饭端了下去换上来热茶。
此时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不过看起来三个人想展开话题也不是容易事。
因为张汤在,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外人的谢虞卿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张汤还是老样子,坐在那闭着眼睛休息,哪怕这里显得比别处热些,他的腿上还是盖着那看起来就不薄的毯子。
世人都知道张汤有个鬼见愁的绰号,世人也都知道这个鬼见愁还是个身子骨一直都不好的人。
谢虞卿也早有耳闻,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
他时不时的观察张汤一眼,视线不敢在张汤身上久留。
按照常理来说,他这样领兵多年的将军,且还在白蒲南部这一带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土皇帝,所以他自身的气场当然很足。
在他的部下面前,谢虞卿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敬畏。
可在张汤面前,连他这样的人好像都有些不自然。
陆昭南约了谢虞卿早些到将军府见面,然后随张汤一路回长安,谢虞卿比预计的稍稍晚了些。
进门一看到张汤的那一刻,谢虞卿这种一方豪杰都莫名其妙的心中一紧。
张汤从始至终却只看了他一眼,罕见的有些善解人意。
对于张汤这样的人来说,他看一眼就能看出谢虞卿在见到他的时候有些紧张。
“来迟了些是因为刚才我犹豫再三。”
谢虞卿解释道:“陆将军的意思是,为了我家眷的安全和我以后回到仰夜城心中再无担忧,希望我将家眷带到长安留居,陆将军会与兵部协调,为我家眷做好安顿。”
“原本已经说好的事,可今日出门之前家里妻儿有些......”
谢虞卿面露难色。
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道:“有些难以割舍,还是想让我再与陆将军与都廷尉商议一下,他们是否可以不必去长安?”
谢虞卿说完这句话后又歉疚的补充道:“我愿意遵从兵部安排,把他们送到长安之后确实也更安全,虽然现在我并未将他们一起带来,一会儿出发的时候顺便就能接上。”
陆昭南刚要拒绝,张汤轻轻咳嗽了一声。
于是,陆昭南和谢虞卿两个人全都看向张汤。
按理说此时张汤已经暂时辞去了副都廷尉的官职,这里的事他不该插嘴更不该做主。
但显然,不管是陆昭南还是谢虞卿都很清楚,只要张汤做决定,那就是最终决定。
“这件事还是应该按照谢将军的心意来。”
张汤睁开眼睛,语气很温和的说道:“事皆有利弊,若将谢将军家眷送至长安定居,有廷尉府和兵部的人安顿照应,绝不会有什么危险之事发生。”
“但如此安排也会让谢将军部下心中不安,他们未必不会觉得,朝廷此举并非是为了谢将军和谢将军家眷着想,而是想将谢将军家眷扣为人质。”
张汤看向谢虞卿:“谢将军长期与家眷分离也难免会有挂念,我看......这次就不要带着家眷了,若朝廷还是希望谢将军家眷定居长安,那再派人来接也好。”
“谢将军先到长安去,看看兵部如何安排,若要定居长安,谢将军也可自己在长安城里多走走看看,是选在什么位置合适。”
听张汤这么说,谢虞卿明显松了口气。
陆昭南也点了点头。
陆昭南何尝不明白?把谢虞卿的家眷送到长安定居,何止是谢虞卿的部下心中不安,谢虞卿自己也不可能安稳。
张汤说的没错,谢虞卿一定会认为朝廷此举就是为了把他家眷扣为人质。
当然,就算朝廷是这样安排那当然没什么不妥的,毕竟谢虞卿的身份特殊。
这件事原本应该是请叶无坷先做个主张,毕竟叶无坷现在主理西南军政要务。
但叶无坷此时忙着在鹿跳关那边准备谈判的大事,所以仰夜城的事也只好是陆昭南暂且做主。
叶无坷之前给陆昭南的信里说的是尽快安排谢虞卿去长安,等谢虞卿离开之后更方便安排其部下。
叶无坷也提到过,若谢虞卿不愿意带着家眷去长安也可任其自便,然而陆昭南觉得此举不妥,况且叶无坷也没有说的那么肯定。
在陆昭南看来,当然是把谢虞卿的家眷送到长安城去更好些。
不过既然张汤这么说了,以陆昭南对张汤的了解他当然明白张汤已经有过缜密思考。
在运用头脑这件事上,陆昭南信任张汤的程度要远远超过信任他自己。
“多谢都廷尉,多谢陆将军!”
谢虞卿起身抱拳道:“我对朝廷如何安排绝无抗拒,若朝廷将来要把我家眷接去长安我必会亲自执行。”
张汤嗯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冷冷淡淡的样子。
谢虞卿似乎是刚刚觉得张汤也不是如传闻之中那么让人不敢靠近,此时张汤的反应又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想多了。
这位都廷尉大人只是理智的做出了判断而已,并非是什么善解人意。
如今在仰夜城外,谢虞卿的能战之兵还有一万余人,生活在他庇护下的百姓有八万余人,这些还都是不安定的因素。
如果是再过一两年,他的部下已经被分散到白蒲各地,甚至有一部分人会被调回中原,到时候再把谢虞卿的家眷送去长安自是更稳妥些。
陆昭南想着自己果然还是不如老张心眼多,也不如老张沉稳。
想想看,叶无坷和老张的判断一致,果然是后生可畏。
想这些的时候陆昭南心里可没有一点不舒服,觉得自己不如张汤也就罢了,在见识上,竟然连叶无坷那少年都不如。
他反而有一种骄傲感,一种自家孩子如此优秀我怎能不骄傲的骄傲感。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允许我先回去一趟把这消息告知家里人?”
谢虞卿问道。
陆昭南刚要答应下来,张汤却微微摇头:“咱们赶路要紧,消息请陆将军派人送去就是了。”
谢虞卿脸色微微一变,大概觉得是张汤果然还是不讨人喜欢,但他也并未争辩,只是坐下来脸色有些不悦。
张汤还在乎他悦不悦?
稍作收拾,他们随即离开将军府启程前往长安。
而此时除了高清澄之外,曹懒也赶了过来送行,当然,也少不了余百岁等人。
余百岁凑到马车旁边,小声笑着说道:“大爷你也不用多想,就当是回去散心修养几个月,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休息过,这次也算难得机会,等我回长安,我带您老去小淮河溜达溜达,我门儿清。”
张汤这般严肃刻板的人都被这小子一句话逗笑了。
张汤笑道:“你只能算长安城第二门清儿。”
余百岁撇嘴:“是,在贪财好色这方面谁能赢得了我爹啊。”
这句话把陆昭南也逗笑了。
余百岁道:“两位大爷,不是我说你们,和我爹比起来你们两位确实活的不够自在潇洒,等你们闲下来,我把我爹的攻略偷来给二老用。”
张汤点了点头:“孝顺。”
陆昭南呸了一声:“你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得不说,余百岁三言两语,倒是把两位长辈都给逗笑了。
曹懒则一张苦瓜脸:“张大爷,回京之后您和我爹要是一块去坐牢的话,您多照应照应,毕竟大牢您比他熟悉。”
张汤:“......”
曹懒:“我的意思是......”
张汤点头:“知道了,你也是个孝顺孩子。”
曹懒道:“我爹在蜀中,我已经给他送信去了,他就不在蜀中等着您了,可能会直接会长安。”
张汤:“先回去挑个靠窗的位置吗?”
曹懒:“他哪有那个经验。”
张汤:“我有?”
曹懒:“......”
他本想说听闻您的爱徒叶无坷就有这个经验,而且是极为丰富的经验,所以,我以为您老人家也好这一口呢。
张汤道:“你爹先回长安也好,他钱多,可以去打点打点。”
曹懒:“他去打点打点,然后您回去再给一勺烩了,跟您二老一块去大牢里抢靠窗的位置么。”
这话也把张汤给逗乐了。
一个负责打点,一个负责把打点的人一块都抓了。
这也算戴罪立功了。
曹懒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就说我爹那种懒人平白无故怎么也会跑到蜀西南来,原来和您还有这么多私下里的来往。”
张汤:“?????”
曹懒:“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算了,我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余百岁:“不会说话你就走远点,我好不容易把大爷哄开心。”
曹懒瞥了他一眼。
余百岁道:“大爷你放心,实在不行咱就认罚,他爹有钱,让他爹出。”
曹懒:“那等于动了陛下的......”
余百岁:“呀,那你爹和我大爷可惨了。”
张汤:“......”
就在这时候,谢虞卿忍不住问了张汤一句:“都廷尉大人,你我赴京是共乘一车还是......”
张汤道:“分开吧。”
谢虞卿心说谢天谢地。
没多久队伍就启程赶往长安,高清澄几乎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直陪着队伍出了仰夜才停,眼神里有些飘忽的东西。
按照计划,护送的队伍是战兵为主,顿顽在暗中保护。
除了张汤和谢虞卿之外,还有几辆马车拉着要献给大宁皇帝陛下的东西。
余百岁朝着队伍一直挥手,等到队伍都见不到了才停下,此时的他,也收起了嬉皮笑脸。
“这可怎么办,谁能想到我张大爷居然晚节不保。”
他忧心忡忡:“真要是昭告天下的话,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百姓都会认为是真的。”
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朝中官员的态度。
武将那边当然都愿意帮张汤说话,可这案情如果坐实了的话他们最多也只能是求情却无法开脱。
不说别的,只藏了唐人王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张汤下台让曹猎请辞。
而文官那边,与张汤一起追随陛下的肯定不会落井下石,但他们更不好说些什么。
至于其他人。
以徐绩为首,巴不得张汤万劫不复。
从大宁立国至今二十几年来,被参奏最多的人就是张汤,身为第一名,他断崖式的领先第二名。
只要这次机会把握住了,那些人必会死死的把张汤按下去。
张汤离开廷尉府,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夜里睡着了都会笑醒。
廷尉府实在是太招人恨了,而廷尉府招人恨的八成原因是张汤。
在别人那,熟人之间可能多多少少都有些互相关照,在张汤这从来就没有,只要是被他查实了的人永远都不会翻身。
他树敌太多。
况且他那些敌人还不只是在大宁朝廷内部,各国潜伏在大宁之内的密谍更恨透了他。
立国二十多年来廷尉府伤亡超过两千人,可各国潜伏在大宁的密谍以及被击杀在大宁之外的密谍这个数量最少也要翻倍。
尤其是黑武人,扳倒张汤相当于他们在战场上取得了一场大胜!
连余百岁都是这样的忧心忡忡更何况高清澄?
此时此刻,高清澄脑海里来来回回的都是张汤对她和叶无坷的那句忠告。
他们想钉死我和曹猎,也想钉死你和叶无坷。
少女眼神从飘忽到逐渐凛冽,余百岁侧头看向她的时候被她这眼神吓了一跳。
突然之间,余百岁看着高清澄的那个眼神让他一下子有了错觉......他张汤张大爷并没有离开。
甚至,比张汤还要张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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