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宋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其实已经过得是十分精彩纷呈。
他在宫里周旋过、后悔过,想用余生补偿过、心灰过,他经历了几任帝王的传承,且连着三个皇帝他都很熟悉。
他甚至假死欺君,什么样的大风大浪应是都不会再让他有太大的震撼才是。
黎宋有时候想,他就是现在去了,也甘心了,他已是了无牵挂,再没什么要他担心的。
可是,当逆贼手里的那把刀朝着他毫不留情地砍过来,却有人毫不迟疑地挡在他面前的时候,黎宋被巨大的惊愕冲击着。
掌心和手指触及到了温热粘稠的液体,在慢慢扩散着。
四周忽然冲出许多人来,将他们纷纷围住,黎宋已经顾不得去分辩这些人究竟是谁?他只能颤抖着枯瘦的手,将封容扶着坐下来。
“你疯了……”
黎宋喃喃自语,看着封容腰间素白的衣衫被暗红色浸透,他甚至忘了自己身为医者的本能,犹自不敢相信封容为他居然挡下了这一刀。
可是封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跟黎宋同样的震惊,看着那些朝着他们冲过来的人。
不对……,这不是他安排的,这是……,怎么回事……?
疼痛和失血让封容意识渐渐涣散,他不想失去意识,可也已经由不得他了。
“封容?!”
黎宋这才恢复神智,可他随身带着的针灸包早被拿走扔掉,他只能按压着穴位止血,然而效果甚微。
怎么办?他要按着伤口阻止失血,就是想对伤口做些处理也没办法,他只有两只手!
黎宋急得眼前发黑,忽然,一个针灸包递到了他的面前。
黎宋看过去,发现那是他的,上面那朵奇异的绣花,是顾华菁没事儿的时候给他绣上去的。
顺着针灸包抬头看上去,黎宋看到了修诚,那个他一心想收他为徒,他却将自己叫过来送入虎口的药童。
黎宋一句话也没说,接过了针灸包开始给封容止血。
解开针灸包带子的时候,黎宋的手指僵硬发抖,他已经有好几日腹中颗粒未入,再加上担心封容,解了几次居然都没有解开来。
修诚蹲下身子,如同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针灸包解开,放到黎宋的手边,然后做他的助手,帮着他完成伤口的紧急处理。
黎宋丝毫不敢分神,封容的身子本就比寻常人弱,上一次也是险些就救不回来了,这一次又中了刀伤……
黎宋将脑子里的杂念甩开,专心致志地包扎着封容的伤口。
那些如神兵天降的人,不知道何时将他们围在其中,一个个看不清表情,却没有人惊扰黎宋的动作,就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一样,长长久久地站在那里。
当黎老完成最后的动作,他再也支撑不住往后仰倒,却有人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您就是,黎宋老先生吧……?”
日头开始偏西,就好像顾华菁的心一样,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是……,什么时辰了?
顾华菁发现她居然不敢问,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的消息?
她的嘴唇有些干燥,唇瓣微张,像是离开水的鱼儿一样呼吸困难,身上的寒意随着日头落下,慢慢地扩散到全身。
不管如何,该是有结果了吧?会是什么情况?是封容睿智英明地成功了吗?还是……
顾华菁如同木雕一样,许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她不想动,也不敢动……
她怕稍稍的举动,就会带来让她无法承受的结果。
“夫人,咱们回屋等着吧,外面起风了。”
青梅忍着心酸上前劝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黎老和……封容,会平安无事的。”
“会吗?”
顾华菁呆呆地转过头问到,脸上浮现出来的希冀让青梅险些哭出来。
她将心里的酸涩强压下去,“会的,老天不会那么狠心,一定会的。”
“……”
可是,老天从来都不是仁慈的啊……
顾华菁的头又转回去,继续如同木雕一样坐着,眼睛里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情绪。
雷见已经倒下去了,封容没有留手,给他下了分量十足的药,他为了能来自己这里报信,手腕上、掌心和嘴里,都是一道道毫不留情的伤口。
他用疼痛强撑着意识,在昏过去之前,却对顾华菁说,如果封容真的回不来了,请她一定不要伤心,不要记得,封容……不希望她这样……
可是这人真的是……太狡猾了!
这让她怎么能做得到?他是打算用命来让自己记他一辈子吗?她有什么办法才可能不记得?!
“夫人!夫人!回来了回来了!”
院门那里冲进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毫无规矩,却让顾华菁陡然从椅子上弹起来。
在那人身后,很快鱼贯走进一队人,从装束来看,顾华菁瞧着有些眼熟,她曾经见过封容的暗卫,跟这些人十分相像。
这么说,封容该没事?有这些力量,封容该是能成功地将黎宋救回来了?
她就说嘛,封容怎么可能会是……
顾华菁的气还没有松完,就看见后面跟着抬进来一个人,上面穿着暗红色的衣衫,下面则是素白的袍子,乌发散乱……
垂下来的手,却让顾华菁的眼睛一跳,心里像是被闷捶了一下。
“丫头煎药!准备缝合伤口!”
黎宋急匆匆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凌乱地抱着一些问诊时用的东西,“你来帮我,我怕我手抖。”
顾华菁的眼前,似乎有金星闪过,周围的人像是失去了颜色一样,只能看到那个狼狈失去了生气的人,在那里躺着。
那哪里是什么暗红色的衣衫……,那分明是被血浸染了,他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
顾华菁连发问都不敢,黎宋却是打断了她的话,“还没死,不过快了,再这么流血下去,大概连今晚都撑不过去。”
顾华菁的心一紧,强迫自己使劲呼吸,深呼吸,让脑子清明一些。
“去库房取药,按着师父的方子,挑最好的。”
顾华菁略做吩咐,转身去准备缝合伤口需要的东西。
还没死……,顾华菁忽然有种想跟死神抢人的气魄,只要还活着,她怎么也要试试。
跟她期望的结果就差一步了,只差一步……
这次的缝合,是由顾华菁亲手完成的。
黎宋这几日损耗太大,现在还能撑着已是十分让人惊讶了。
顾华菁看着封容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掐着自己的掌心让她颤抖的手平稳下来。
缝合的时候她的表现令黎宋都震惊无比,等到缝合结束,顾华菁却浑身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现在,就看他能不能撑过去了。”
黎宋眼前发黑,顾华菁让人扶他去休息,她来照看封容。
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久久散不掉,顾华菁坐在床边,眼睛落在封容青白的脸上。
那张能嗜人心魄的绝色容颜,此刻却没有任何生气。
这是个妖孽,顾华菁将他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他真的是个妖孽,否则的话,怎么能做到迷惑人心呢?
顾华菁想,如果她是封容的话,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手揽天下大权,坐拥万千美人,这样的人生还要有别的追求吗?
不需要的,顾华菁来到这个世界跟自己定下的目标,不就是如此?
所以为什么封容要来这里?为什么他要舍弃那些,做个连身份都不能透露的人,窝在这样的江南小镇里?!
她没那么好,顾华菁仰起头,她真的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太冷漠了,为什么封容会喜欢自己?
“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负担和想念的!”
安静的房间里,顾华菁的声音透着赌气般的情绪恨恨地说完,光洁如瓷的脸颊旁,却有一抹晶莹瞬间滑过……
幸运的是,封容并没有伤及要害,这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
休息了一会儿的黎宋,稍微有了一些精神便过来看看封容的情况。
“还好,似乎已经没那么危险了,再过会大概就会醒了。”
黎宋叹了口气,看向一旁坐着的顾华菁,她眼底两抹明显的乌青十分显眼。
“丫头,你……在想什么?”
顾华菁缓缓看向黎宋,眼里有着茫然。
黎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我在回来的路上听秦凡说了,封容他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原本就要捉拿逆贼归案,刚好在那个时候出现罢了。”
顾华菁迷蒙的眼睛陡然睁大,里面变得渐渐清明。
“我见到他只身一人的时候都吓到了,还以为他有什么后招,他一点点将那些逆贼的希望击碎,说就算用他的尸首造反,也一定不会成功。”
“他说要么,将我和他都杀了,只是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逆贼绝对离不开金皖这片地方,或者要么,将我放了,他跟着他们走。”
黎宋想起来都觉得心颤,封容知道跟那些人走会有什么后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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